哲学影评 |《燃烧》: 在 Little Hunger 与 Great Hunger 之间徘徊的人
▲电影《燃烧》
这就是我的生活,
太阳在坠落,
海浪在发愁,
不停在退后。
《燃烧》是韩国导演李沧东的新作。看这部电影时,我一直想起《海浪》这首歌跟它的 MV。青春的燥动、生活里的颓败和寻找意义时的失落,都细腻地捕捉在这些作品之中。对如斯人生境况的把握,再厉害的哲学家,也不如艺术家。
食、色,性也。我们不是上帝。我们都是渴求物质的动物,但我们也是只会寻找意义的动物。电影里的海美说饥饿有两种,一种是 Little Hunger,需要的是食物;另一种是 Great Hunger,需要的是人生意义。在这两者之间,你我徘徊着。电影里的三位主角海美、Ben 和钟秀,各自在饥饿之中作出了他们的选择,走出了属于他们的人生路。
Ben 是甚么人?正如钟秀所言,他就像《大亨小传》里的男主角,很神秘,没有人知道他的工作,但很有钱。总之,就是很有钱。住在江南区的豪宅,开着保时捷,过着不用工作的生活。江南与接壤北韩的乡野,不只是居住地点的差异,也是社会地位的差异。Ben 在社会的主舞台,钟秀和海美,则在社会的边缘,世上的尽头。这样的 Ben,当然没有感受到 Little Hunger。
那 Great Hunger 呢?当海美激动地说起非洲部落文化里, Easy Hunger 和 Great Hunger 的分别,甚至跳起他们的舞时, Ben 打起了呵欠。这个细微的呵欠,代表了甚么? 代表了他根本不理解 Great Hunger,正如他不理解 Little Hunger 吗?不是的,我想。Ben 一直对钟秀的写作生活很感兴趣,他甚至读起钟秀推荐的小说。小说是什么?不就是小说家从这个像谜团般的世界里,记下他觉得有趣、有意义的事情吗?Ben 并不是那种毫无思考、活得像头猪的有钱人。他也有着 Great Hunger。他的呵欠真正代表的,是他漠然的态度。
对 Ben 来说,一切都只是游戏,没有什么好认真。他告诉钟秀,他的工作就是游玩。他整个生命,都在以一种玩游戏的态度在活。所以他说自己从来没有哭过。既然没有在意的东西,也就没什么好哭。爱情重要吗?钟秀对他说自己爱上海美时,他冷笑。道德重要吗?社会上的边缘人对他来说,就是那些就在你我身边,但谁都不在意,荒废了的温室。温室的存在意义,就是等待着社会里的主角把它们付之一炬。
Ben 不是没有 Great Hunger ,只是他放弃了追寻所谓的意义和价值。他一生只妒忌过钟秀一个人。「因为钟秀很特别」。钟秀不像他身边的朋友,钟秀还在追寻人生的意义。Ben一直对钟秀的写作生活很感兴趣,甚至读起了钟秀推荐的小说来,是因为Ben也有Great Hunger,他也有对意义的渴求。他也想知道世间有什么重要的事,值得小说家书写。
可是,Ben 终究选择了打呵欠,继续在一片繁华里玩着他虚无的烧温室游戏。
海美为甚么会选择这样的 Ben 而不是他眼中特别的钟秀呢? 究竟,海美爱的是谁?看电影时,我也一度痛恨过这个肤浅的拜金女。但想深一层,海美又怎会是这样的人呢?难道专程到非洲认识 Great Hunger 舞的他真的会热爱豪宅、保时捷和红酒与芝士吗?海美在抽了大麻之后,脱掉衣服,化成一只在空中飞翔的鸟。他追求的,一直是自由。最让他饥饿的,一直是 Great Hunger。
所以他根本没有真正选择 Ben。他只是希望 Ben 为他解决他的 Little Hunger之后,他便可以真正成为那只自由的鸟。人随时会因 Little Hunger 饿死时,又谈何 Great Hunger ?要从那每天只有数度阳光的蜗居飞出来,海美只能先抓紧 Ben 这个难得一见的救生圈。没有了这个救生圈,在 Little Hunger 和 Great Hunger 的双重煎熬下,海美能渴望的,只是从来没有存在过。
海美也想继续去旅行,当只自由的鸟,追寻意义。但有可能吗?Ben说:「不可能了。他没钱。」没钱讲甚么梦想,只是如此简单。钟秀最后对海美说的话是:「只有妓女才会随便在男人面前脱衣服。」海美听到后没有回应,只默默坐上Ben的保时捷。或许海美也认同钟秀的话:没错,我就是在当妓女。但能做只自由自在的飞鸟,谁又想出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?不当妓女,海美又怎能继续飞翔呢?贾章柯曾言,放弃理想有时比坚持理想更难。海美就是这样的人。予欲无言,默默放弃自己,承受着同路人的鄙视。
但没有了 Little Hunger 的烦扰,我们就能找到人生意义吗?钟秀不如 Ben 有钱,但平时打打散工,运运货,也不会让 Little Hunger 饿死。可是这却让钟秀更彷徨无措,因为他没有必须要做的事。不如海美,他有更多选择,但更多选择代表的,只是他更不懂得怎么选择而已。他只能浑浑噩噩的过活,终日躺在家里的沙发,看着无聊的电视,听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「世界大事」。
钟秀是那种典型刚进社会的年青人。试考完了、大学毕业了、兵役服完了,所有社会你安排的任务都做完了,然后呢?(思庐哲学编辑)他进入了社会。这里再没有任何既定的程序,「世界像个谜团」,他终于要安排自己的人生。在这谜团里他究竟应该做些什么,又有些什么值得他去做,钟秀在这些问题里徘徊不定。
为什么钟秀一直写不出东西呢?因为他在世界里还没找到他觉得有趣、有意义的事情,让他去记述。世界那么无聊,又有什么好写作呢?直到他遇上了海美,爱上了他。在海美的蜗居里,他终于看到那抺短暂而脆弱的阳光。这抺阳光,便是他寻觅多年的意义吗?钟秀刚开始也不敢相信。他也尝试过忘记他,回到以前那种浑浑噩噩的生活,打打散工。但他很快便发现已经不行了,已经回不去了。他一声不说,离开了没有意义的工场。因为他不想再错过这抺阳光。于是他奋不顾身地追寻着他的足迹。世上的其他一切,再也显得微不足道。除了 Great Hunger ,再没有东西能驱动他的人生。
终于,钟秀能写小说了。就在那希望的蜗居里。
这抺希望是真的吗?
海美真的有养猫吗?
海美老家门前真的有井吗?
Great Hunger 真的能给满足吗?
人生意义真的存在吗?
爱演哑剧的海美说:相信一样东西存在,重点不是它存在,也不是要说服自己它存在,而是要忘记它不存在。有否人生意义、我要否说服自己有人生意义,这都不重要。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忘记它不存在,放下那些使我们认为它不存在的拘束。
就像终幕的钟秀,他脱下所有日常的衣服,忘记世界为我们穿上的枷锁,然后在白皑皑而沧茫的世界里重生。人生意义是否真的存在,又有何重要呢?
电影中一对很重要的概念,就是 Little Hunger 和 Great Hunger。所谓 Little Hunger,即那种对食物﹙以至各种感官享受﹚的索求,而 Great Hunger,就是那种对价值、人生意义的追寻。
我想,很多看完电影的朋友,也会觉得可以把 Ben 和钟秀对「Little Hunger」、「Great Hunger」两种态度配对起来;即Ben 生活无忧,不愁衣食,但却会对吃意粉十分讲究,住的地方也布置得十分有格调。这好像在暗示,因为 Ben 很富有,所以他对 Great Hunger 方面的追求没有兴趣,而只在意于 Little Hunger 方面的追求。所以会开名车,吃美食,住在有品味的房子中。
另一方面,钟秀代表的是一种对 Great Hunger 的追求,他是个「作家」,却写不出东西来,因为他找不到他生命的意义,而没有意义的生命,自然没有东西值得书写。直到他遇上海美,一步一步找到生命的价值;这显现在他最后认定是 Ben 杀了海美,决定要杀死 Ben 后,终于可以在海美的房子,亦即他生命意义的归属中,开始写作。
问题是,Ben 真的在 Great Hunger 方面没有追求吗?似乎并不。他很有兴趣知道钟秀在写甚么,最喜爱哪个作家,甚至会认真的看这作家的小说。他很想了解钟秀对 Great Hunger 的追求。但另一方面,他听到海美跟其他朋友说 Great Hunger 和 Little Hunger 的故事时,却在打呵欠。这代表了甚么?他不是对 Great Hunger 也有追求吗?
「Ben 并不是那种毫无思考、活得像头猪的有钱人。他也有着 Great Hunger。他的呵欠真正代表的,是他漠然的态度。」可是,如果他在 Great Hunger 方面感兴趣的话,他怎么会对海美说的话不以为然?
问题似乎在于,他对 Great Hunger 的追求,只是「有兴趣认识」,他本身却没有 Great Hunger。所以,他只是有想认识一下,这些真正有着 Great Hunger 的人,追寻的是甚么,因此才会去看这些书。这也跟他一直以来说他的人生就是「游戏」不谋而合:因为是游戏,对有趣的事,他都想去认识一下,就像他去肯尼亚看看一样。
如此阅读,Ben 和钟秀可谓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对待 Great Hunger。Ben 对 Great Hunger 只是有兴趣认识,但这 Great Hunger 对他而言并不构成困扰,所以他也没有真正的 Great Hunger。钟秀就不一样:导演一直致力描写的,就是钟秀那种寻找生命意义的彷徨躁动。直至他能写出东西之前,他还是没有找到生命的意义。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困扰,因而他有真正的 Great Hunger。
看到这里,很多观众可能都会想,电影中要带出的,会不会是追求 Great Hunger ,会比 Little Hunger 的更有价值?此这正正也我们在社会中常常听到的一个说法:对价值和意义的追求,比对声色犬马、口腹享受的追求更有意思。
猪文其实也认同 Ben 有着 Great Hunger,「只是他放弃了追寻所谓的意义和价值」,「终究选择了打呵欠,继续在一片繁华里玩着他虚无的烧温室游戏」。所以对猪文来说,Ben 对 Great Hunger 不只有兴趣,而且是真正有着 Great Hunger,只是他最终自己放弃了追寻意义和价值。不过问题是,有着 Great Hunger 的人,真的可以放弃追寻吗?如果人饿肚子了,他可以放弃找食物吗?
这样说来,可能我们把 Ben 看成对 Great Hunger 有认知上的兴趣,但没有 Great Hunger 更贴切。
可是,一定要这样解读吗?
Ben 的游戏态度,并不是放弃追求 Great Hunger。Ben 当然有 Great Hunger,但他正正是以这游戏的态度来满足他的 Great Hunger。
如此,我认为可以这样理解 Ben 和钟秀:钟秀认为满足 Great Hunger 的方法,就是去找到一个已存在的意义,找到了就可以好好过活。所以钟秀一直对所有事都好认真,对事实上有没有一口井、对海美家里有没有一只猫,都很着紧。如斯认真态度,也反映了在他对生命意义的索求:一直没有找到,就一直没意义地活。家中电视长期播着世界大事,但都好像与他无关,他甚至连跟他爸爸连结起来也不可能。在这意义下,他其实对所有东西更加漠然,因为他找不到生命的意义,所以一切东西都好像没有意义。
这跟 Ben 形成强烈对比。Ben 并不认为有既定的价值和意义,在等我们寻找。那我们是不是就注定不能满足 Great Hunger?也不是。Ben 认为,以「游戏」的态度来面对人生,正正是最好用来满足 Great Hunger 的方法。如果有所谓人生的意义,它就要我们自己活出来。把生命的意义看成生命中可以「找」到的东西,反而是他觉得最无聊的事,因为根本并不存在。Ben 认清了这个事实,所以用游戏态度来面对人生,也漠然不屑那些很认真的追寻。因此,令他漠然的不是对 Great Hunger 的满足,而是认为可以认真地把生命意义找出来的人生态度。
太认真了,都太认真了。这样游戏就不好玩,反而会使人生没有意义,叫人对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,让人跌进虚无。就像钟秀一样。
★「把一在不存在的东西当成存在」vs.「忘记这个东西不存在」
我们可以从海美教钟秀怎样做哑剧,来理解「把一在不存在的东西当成存在」与「忘记这个东西不存在」态度的分别。
若我们认真、有意识地去寻找生命的意义,我们就太把这当回事了。「人生的意义」就会长期成为我们的焦点,我们反过来会为其所困着,不能活出生命意义。就像做哑剧时,若你努力把不存在的橙子当成存在,你也就太把这不存在的橙子当回事了,反而不可能真正感受到这个橙。因为你一直都努力的把这橙子想象成存在,所以你心中其实知道它并不存在。这会使你不能自如地去「吃橙子」。
反过来,重要的是,要「忘记这个橙子的不存在」。你要过有意义的生命,正正就是不要好刻意去找生命意义。当你努力的去找时,你无时无刻都在想这件事,更使你不能过有意义的生命。当我们慢慢忘记了要过有意义的生命时,反而可能更有机会过有意义的人生。就像忘记了橙子的不存在,我们才不会受这个不存在的橙子所困,真正「吃橙子」去。
★人生作为一场认真的游戏
对待自己的生命,我们往往陷于两难。
在日常生活中,没有人能不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。考试会不会多一分、工作会不会加一点点薪,我们都在意至极,遑论其他更多的大事。选择科目、选择工作、选择伴侣、决定置不置房子、生不生小孩,全都是极为重要的决定,我们觉得若做错了决定,人生就差了很多。我们觉得人生可以有价值,问题是我们要做对决定和选择。
但到头来,若我们真的反问自己:做这些事到底有甚至意义呢?好像一时间又答不上来。读好书为了找到好工作,好的工作为赚多点钱,赚多点钱又为了可以住好点的房子,但这一切一切,问到最后,又是为了甚么?最终,每个人都得一死,以至所有人类、所有有感生命,几亿年后都可能不复存在。这样说来,之前这么认真对待自己的生命,不是显得很可笑吗?我们反复思量下的每一个决定,到头来其实都无关痛痒。
所以,其实我们的人生,就不外乎是一场游戏吗?我们在世上走了一回,玩了玩几十年,然后就悄然离去?用这个角度看,我们根本不用认真对待人生,因为一切东西都只是游戏的一部分。玩一下就好了,人生根本没有值得我们认真对待理由,无论你多么认真,到头来,其实都没甚么关系。
看来,对待人生有两种极端态度。我们要么极度认真,觉得一定有点甚么终极意义,尚待我们发掘出来,要么把人生当成一场无意义的游戏,有时玩一下觉得开心就好,根本不用认真对待,玩世不恭,游戏人间。
钟秀可说是以第一种态度来面对人生,但 Ben 是采取第二种游戏人生的态度吗?戏里面交待得并不清楚。因为,就算我们知道 Ben 认为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,这里还有两个可能的选择:这是一种随便玩玩的游戏,还是一场认真的游戏?
我们可以想象,如果我们把人生单纯看成随便玩玩的游戏,它不会有甚么意义。就像我们玩桌上游戏,如果玩得不认真,就算多么好玩的游戏,也马上变得没有意思。游戏就是要认真,意义才会出来啊。运动也一样,打场篮球其实也不过是游戏一场,但就是因为双方很认真去打,篮球的价值才会出来。
人生不也一样吗?如果我们只把人生看成一场无聊的游戏,那人生就注定是无聊的了。只有我们十分认真去玩这游戏,游戏的意义才会出来,这人生才有机会变得有价值。所以,可能我们不应太过认真去对待它,但又不应太不认真去对待它。
把人生当成很认真去玩的游戏,也许正正令人生最有意义。
作者:嚴振邦 豬文
来源:好青年哲学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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